山里的日子 山里的日子很平静。 住在山里的人,因为山冈丘陵的包围,隔绝了城市的喧哗,阻断了目光的延伸,因之心里少有骚动。他们固守着祖祖辈辈居住的那一湾丘冈梯田茶林山塘,养牛耕田,喂猪吃肉,饲一群鸡子拣剩饭下蛋换盐换煤油换火柴烟卷。他们知道山路弯弯的尽头有集镇有城市,但是觉得陌生。他们只是一月两月到公社赶一次集,捎去少许节省积攒多日的农产品贱卖后买回几尺花布或一头小猪。他们只有在儿女或者老人患了让人心焦的疾病的时候才会下决心进一回镇里、城里的医院,将卖猪卖油的钱、东挪西借的钱、好些年藏在木柜底层手帕包裹得方方正正的办“大事”的整票零票钱,心疼地递给医院小小的收费窗口。 除此之外的时候,山里人早睡早起,耕种收割、做饭睏觉、娶妻生子、娶媳妇嫁女送老人“上山”,日子周而复始。 如果有人责怪山里的人胸无大志,那就错了。因为,假如所有山里的农人与平原地的农人都满怀壮志地离开土地,那么,他们和城里的人都会因为饥饿而丧失斗志。如果有人说山里人应该“身在田头、胸怀世界”,那也错了。因为在他们心里,那个所谓的“世界”,本身就只是一个非常渺茫的名词,就像远山山凹里那若有若无的雾霭,怀揣在心里头,能饱肚子吗? 
山里的日子很平静。 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女人就会悉悉簌簌地下床摸进厨房,蓬头垢面地抱出茅柴,熏红眼点燃灶膛做饭,将一团团呛人的烟雾随风释放出窗口,让它们很优美地飘散在宅前屋后的林子里。这时候,屋场坡上的就传来了叽啾的鸟鸣,鸟鸣声蹦跳在枝丫间,仿佛细碎的弹奏。于是,屋后,在笼子里困了一宿的鸡们不安份了,先是老公鸡伸出头来极不高兴地打一声鸣,而后是年轻的母鸡们咯咯地附合抱怨。鸡们的骚动,吵醒了圈里瞌睡的黑猪,它也哼哼地叫唤起肚子饿来。在这极不和谐的声响中,只有栏里的老牛默默地瞪着大眼,凝望着丘冈上的鱼肚白。 一会儿以后,女人闻到了灶台上飘散出来的米饭的香味,于是,她急急地走进房。这一次,她的步子没有先前那么轻巧,甚至还可以说是有意地在地面发出声响。她进屋拿起梳子,一边梳头一边走近另一间房门拍打、喊叫睡在里间的儿子起来放牛,声音尖而脆,故意让还裹着被窝睡觉的男人知道时辰。于是,她的男人在床上翻滚了几次之后终于嘟嘟哝哝穿好衣,去开笼放鸡。于是,在女人“罗罗罗罗”在圈边招呼着黑猪给它们喂早餐的时候,她的儿子也揉着红红的眼眶从牛栏里把老牛牵了出来,慢吞吞下坡去了。 这是山里普普通通的一天,山里人就这样从迷迷糊糊的梦里醒来,开始了一天的生活。他们的心情很平静,几乎没有什么新鲜念头。他们程式化地做着这遗传的早晨的功课,不喜不悲,无怨无悔。 早饭过后是一天的劳作,这漫长的一天自然是在山坡田间劳动。这种从土里刨食的体力劳动,山里人从小就习惯了,没有觉得有什么累和苦。生产队长每天派工,春夏秋冬、坡地田头总有干不完的活,山里人也没有怨言。山里人就这样平静地劳动,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 山里的日子平静,山里人也有不平静的日子。如果冬季里,有一天或几天大雪冰冻的日子,这时候,队长同志挖空心思也找不出足够多的农活来满足全队几十号劳动力爱劳动的要求,那些没有得到劳动安排的妇女们即会非常失望和烦恼—— “没得事做呀——你想点点唦!” “不给俺派工?俺爱集体、爱公社呀!” “爱劳动,俺有劳动的权力呐!” “那也得给我们算工分!不是我们不做,是你不派。” “党员你也重男轻女呀!俺是半边天啦!” “对对对对对,算算算算算。一天算半天工!” “早点又不说,早晓得俺回趟娘家……” “明朝没得饭吃了,到你屋里去吃啊——” “哈哈哈哈哈,队长屋里办食堂,他的工分多!” “喂喂喂喂喂,队长,选棉籽、选稻种,选棉籽、选稻种啦——” …… 终于,还是有少数男人和大多妇女没有得到“劳动的权力”,任凭妇女们山麻雀一样围住他叽叽喳喳,队长同志只是默默地用大舌头舔湿日历纸,慢慢卷着他的“喇叭筒”烟卷,不动声色。队长同志是党员,党员有党员的原则。党员队长也愿意妇女同志们多干活、多挣工分、年底多分稻谷和现金。然而,他很苦恼,一年四季做,田里就只产那么多,社员们工分越多,工分就越水,摊的谷子和票子就越少。好些年了,一个“正劳力”一天10分工,年底盘账分配,只值一斤多谷2角多钱。为什么天天大几十人起早贪黑没有歇脚,坡上的蚕豆包谷红薯田里的油菜芝麻稻谷就是不增产呢?队长同志很苦恼。 没有集体工做的日子,山里人困在屋里很痛苦,回到自家潮湿的土砖屋里,如被关进铁笼的小兽,从这屋进那屋,端起板凳坐下又站起。那天天生长在他们身上的手脚仿佛也成了多余,脚,不知道应该往哪儿迈;手,不知道应当怎样放,好一会后,手脚才会适应轻松,于是,男人们就会找出烟盒包、烟袋杆来,蹲在门槛边望屋外的山和田发呆,一袋一袋地吸烟,一阵一阵地咳嗽,划断的火柴掉落一地。女人们则翻腾出没有做完的鞋底子,坐下,没纳几针又丢开,又搬出墙角的腌菜坛换水,腌菜坛还没来得及归放原处,又端出猪食盆剁猪菜,才剁半盆菜叶就停住手,又寻出断了把的锄或没了口子的镰喊叫男人整修……山里人真是很勤劳呵,他们已经习惯了泥里水里日头下风雨中卖力气的劳动,因为,那种劳动很充实,捱过半日就有半天工分,干完一天就有一日的工分。那些工分一天天在记工员的小本本上密密麻麻地记着,日日在他们的心里增长,等到腊月间,他们就能从会计的算盘声里八九不离十地估出自家应分到的谷子和票子。那些散发着刺鼻粉尘的稻谷,沉甸甸黄澄澄的,灌装进床头的木板谷仓时会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动听而舒坦。那些从会计抽屉里数出来的票子有一股油汗味和霉腌菜味,闻起来却一点儿也不讨厌,用手帕包好外裹一层防水的农膜纸再缠上细麻线,一卷儿握在巴掌里,很养手! 冬日没有农活干的日子,山里人的心里很有些不舒坦,然而,山里的日子依然平静。男人们最终在完成了女人安排的修理农具的任务后,烧盆水烫烫脚就上床睏觉了。他们应该是不欠瞌睡的,然而很能睡,一拱进被窝即可以呼噜起来,中午饭也不愿起来吃。女人们呢,因为男人不吃午饭,她也不做午饭,这样不但可省得了一餐烧火做饭的油盐柴米,还可以多做点积累下的家务活。这中午,她们自然是饿着肚子的。饿几餐肚子会死人吗?一天没有下田少一天工分,还值得吃饱吗?省一餐是一餐,早点儿做晚饭吃就是了。于是,冬日里,田间农活少的日子,山村更静了。男人们拱在被窝里睏觉,女人们躲在屋里头洗衣补裳喂猪腌菜,从早到黑里,只有间或的一两阵短暂 女人们躲在屋里头洗衣补裳喂猪腌菜,从早到黑里,只有间或的一两阵短暂的狗吠给山村带来一点点生气。冬天农闲的日子,狗的吠叫似乎也有些气短。没有陌生人来,也没有异常的动静,狗们为什么还要叫呢?大概是因为主人不吃午饭,也省了它们的一餐食。它们饿,又不能向主人索讨,更不能对主人报怨、生气,只能面对空幽幽的山湾,兀自吠几声,自我发泄排解。因之那吠叫声短促而嘶哑,没有精气神。 冬闲的日子很平静。 冬日短,吃过晚饭,天就煞黑了。天煞黑后,山里人就早早地睏觉了。于是,山湾里,这家那家,煤油灯点亮的黄黄的窗眼,朦朦胧胧,眨巴眨巴,不知什么时候就闭上了。于是,山坡屋场上,就只剩下了一两星若有若无的亮光隐隐约约地睁着眼,那是哪家勤奋的学生娃儿,费着煤油在温习功课?还是哪屋待嫁的姑娘,在悄悄编织红绒线嫁衣呢? (题图:当年我插队的山村,是不是有些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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