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赴川，我们采访的重点之一便是回访当年在常异地过渡就学一年的理县学子。十年了，他们中有的仍在上学，有的已经参加工作，甚至，还有极少数已经结婚成家。不同的经历，不同的选择，使他们有了不同的人生轨迹和故事。每一种人生都有它发展的逻辑，十年后——

3月24日下午，在成都的几名理县学子与金丹实验学校原校长王宁视频，听着老校长亲切的话语，大家乐开了怀。

   高半山上村寨，孩子们大多跳舞打工

   从理县蒲溪乡高半山上的休溪羌寨，到四川省省会成都市，此次赴川，常德日报传媒集团“十年涅槃——汶川大地震10周年特别报道”采访组辗转多地，共采访了当年204名理县学子中的20多位学生或家长。

   每一次相见，都饱含着欣喜和激动。十年了，当年那些十一二岁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他们各自有了不同的人生路。通过回访，我们发现，每个人的成长，与他所处的环境及家庭密切相关，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会左右一个人的命运。

   3月17日下午，我们抵达四川省阿坝州理县蒲溪乡海拔2600多米的休溪羌寨。休溪村共有9名学生曾前往我市金丹实验学校就读一年，是当年来常就读学生人数最多的村。当晚，听闻我们到来，回家参加次日蒲溪夬儒节的3名男生坐在一起，与我们聊起这十年的经历。

   龚建伟今年23岁，是汶川县文体广新局下属的羊角花歌舞团的一名演员。从常德回家后，他在理县薛城中学读完初中，便放弃学业，到四川绵阳学习民族舞蹈。2015年在理县一家歌舞团工作，后前往汶川县工作至今，职业是舞蹈演员。龚建伟的父亲颇有经商头脑，是寨子里唯一的微商，家庭条件较好，家里在理县县城修了新房，2017年，父亲还给龚建伟买了一台小汽车。

  徐玉强和徐光勇比龚建伟小一岁，他们的经历和龚建伟差不多。3人一同初中毕业，又一同放弃读书，一起去绵阳学习民族舞蹈。走入社会的6年，3人断断续续跳了5年舞蹈，期间，徐玉强跟着哥哥前往陕西省宝鸡市打工，徐光勇做过房产销售，开过烧烤店和冒菜店，还贩卖过水果和羊肚菌。如今，徐玉强正在学驾驶，徐光勇在理县文体广新局下属的一家歌舞团工作，以跳舞为生。

   由于羌族没有文字，羌文化传承主要靠语言和歌舞，高山峡谷之上的蒲溪乡几乎人人都能歌善舞，休溪村更是整个阿坝州民族舞蹈人才的摇篮。只要有机会，大家都会到外面去“跳一跳”。说起选择跳舞的缘由，龚建伟坦言：“以前我们寨子里一个大哥哥在外面跳舞，穿得很时尚，打扮得很帅，我们都羡慕他，所以也想出去跳舞。”问及收入，徐玉强说：“演出多的时候，每月能拿到四五千元。”

   跳舞也的确让村里的年轻人开阔了眼界。去年国庆节，徐光勇随理县阿泽艺术团还跳上了央视，第一次去了北京。龚建伟跟随歌舞团到了国内外很多地方演出，包括俄罗斯、泰国、韩国等国家。但是，跳舞是吃青春饭，对于未来，3人都显得不太确定。“还没有完全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们想了解一下学生现在的状况，村支书王强军随后便邀请9名学生的家长前来座谈。可惜，这些家长中，除了常年在外做生意的龚建伟父亲能说普通话，其余家长都只会说羌语。通过村支书的“翻译”，我们了解到，其余6名学生中，孟正强目前是马尔康大藏乡政府的公务员；王小东在黑龙江省牡丹江市部队服役；王树桃、王强伟、孟正辉、王小英均在外打工。其中王小英已于去年出嫁，即将成为一名母亲。

   9个年轻人中，只有孟正辉读过高中，可惜高考时发挥失常，他没有考上大学。

十年前来到常德金丹小学借读的理县学子，与时任金丹小学校长王宁视频通话，互相问好，相约在常德见面。

   在理县薛城镇，我们分头走访了5个学子的家庭。每个家庭的情况各不相同，但他们的共同点是，每家都珍藏着和常德有关的照片与物 件。常德学习，虽只短短一年，但孩子们和他们的家庭都铭记在心，不忘感恩。常德的生活，也让这些从未走出大山的孩子们增长了见识，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精彩。

   巧合的是，回访的5个家庭中的孩子都考上了大学。王颖父亲王学兵是薛城镇文化中心主任，母亲陈红琴经营一家旅馆，家庭经济条件较好。王学兵认定“知识改变命运”是条真理，他鼓励王颖姐妹多读书，两姐妹都考上了大学，王颖还是当年理县高考文科状元。如今，姐姐即将参加工作，王颖现就读于中央财经大学财经日语专业，同时在自学韩语，准备大学毕业后继续考研深造。

   现就读于四川农业大学的付文凤，是薛城镇塔子村第一个考上一本的大学生，母亲王海花高兴地说：“现在家里收入高了，一切都好了，非常感谢帮助我们的人。”杨旭娟、杨旭浩的父亲介绍，杨旭娟目前已在成都参加工作，杨旭浩在读大学。

   让我们印象最深的是潘雪娇和王豪怡家庭。3月20日上午10时许，记者来到潘雪娇家，其父潘文军正准备上山打零工。他热情邀请我们进屋坐。这是两间简易的平房，墙壁因为渗水已斑驳不堪，客厅里，一台小电视，一台电冰箱便是全部的家用电器。空荡荡的客厅没有多余的陈设，墙上两幅手绘的少女肖像图是唯一一抹亮色。

  潘文军说，这是大女儿潘雪美的作品。说起两个女儿，他笑容满面：“大女儿刚从四川师范大学绘画专业毕业，小女儿潘雪娇正在西华大学就读。”

   潘文军说，以前他家在高半山上，为了给孩子们提供更好的教育，2006年，他在薛城镇小学附近买了一处旧房，举家搬迁来此。买房的账还未还清，2008年一场大地震，将他的石头房子震毁，重建房屋又花了7万多元，加上两个孩子读书，家里负债累累。潘文军仅小学文化，妻子大字不识，夫妻俩吃够了没文化的苦，没有一技之长，没有稳定工作，尽管一年到头卖苦力，仍然入不敷出。他说，潘雪娇从小十分乖巧懂事，从常德回来以后学习更努力了。潘雪娇读高中时，目睹父母的艰难，曾提出不想读书，外出打工挣钱。“我劝她，打工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好好读书。书读好了，有了本事，挣钱有的是时间。父母供得起要供，供不起借钱也供，总之，不能再走父母的老路，一定要读书。”

  潘文军算了一笔账，仅两个女儿读大学的这几年，每年读书要花5万多元，而夫妻两人拼命打工，一年才挣3万多元。现在还欠着亲友2万多元，欠教育部门助学贷款2万多元。“没法，的确是贷款读书，孩子的学费、生活费，经常是到处借来的。”他说着，有些难为情地搓着手，虽说才46岁，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裤腿上两个补丁格外显眼。“等娃娃们毕业了就好了。”他的眼里充满期待。

   而薛城镇沙金村王豪怡的家庭，十年间也遭遇了一些变故。2013年，王豪怡刚刚初中毕业，父亲王永福因脑溢血导致偏瘫，在家卧床几年。王豪怡一家5口人相互扶持，靠母亲做小生意，每天挣几十元钱维持生活。父亲生病后，原本打算读高中的王豪怡改为读“3+2”五年制高职专科，得以继续学业，就读四川中医药大学，目前已考进了阿坝州小金县一家医院。

   采访中我们了解到，还有一些学生家庭和王豪怡家一样，在这十年间遭遇了不幸，但因为家人的大力支持，他们克服重重困难，最终圆了大学梦，走出了大山。

常德日报传媒集团报道小组正在采访十年前来常德借读的理县学子，与他们共同回忆在常德学习生活的点点滴滴。

  在理县教育局，我们得知，为了加强教育扶贫救助，保障贫困家庭子女接受优质教育，近年来，四川省实施了一系列教育扶贫政策，力度很大。如：实施十五年免费教育政策（县内就读），幼儿园（学前教育）享受“一免一助”政策，减免保育保教费每生每年750元，享受营养午餐补助，每生每年600元；小学、初中（九年义务教育）享受“三免两补”政策，免费提供教科书、免杂费、免费提供作业本，住校生（寄宿制贫困学生）享受生活补助，享受营养餐补助；高中阶段享受“两免一助”政策，免费提供教科书、免杂费，50%住校生（寄宿制贫困学生）享受国家助学金补助。理县籍专（本）科及研究生可以在县教育局办理生源地贷款，大专本科每年可贷8000元，研究生每年可贷12000元。

  同时，为了促进职业教育，四川省实施了“9+3”“3+2”等免费中职教育政策，“9+3”是指在九年义务教育基础上，让少数民族地区初中毕业生到内地国家级、省级重点学校接受三年免费职业教育。“3+2”五年制高职专科是指前三年是中专段教学，学费全免，并享受学生生活补助5000元；后两年是专科段，分别在联办高职学院或高校就读，学生学完五年全部课程，经考核成绩合格后颁发全日制普通高职专科文凭。此外，针对建档立卡贫困学生，还有一系列资助政策。

  可以说，只要学生愿意读书，绝不会因为家庭贫困而失学。而现实情况是，当地仍有不少学生初中便辍学打工。薛城小学负责人为我们提供了一份统计名单，2008年来常异地过渡学习的204名学生中，薛城小学共153人，蒲溪小学共51人。十年过去，这些学生中几乎有一半人已参加工作，有的甚至已工作6年，相当比例的学生是初中文化。

  那些早早走入社会的年轻人，现在怎么样了？3月24日，采访组组织在成都的7名理县学子聚会，7人中，有4人在成都读大学，3人早已就业。来自蒲溪乡的杨富强，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从小就是留守儿童。他和大他一岁的姐姐相依为命。没有父母监管，杨富强学习成绩不佳，贪玩，初中毕业便早早就业。起初他去了西藏拉萨在工地打工，辛苦异常，后在都江堰一家理发店上班，从最基础的洗头开始做起，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冬天，手裂开了口，冷水一冲，钻心地疼。他也曾后悔没去上学，但人生没有回头路走，他决定将理发技术学下去，在都江堰待了5年，几乎哪里都没去，只顾拼命工作。如今的他是一名发型师，月收入三四千元，他预备着，再去学些美容美发的技术，将来自己开一家店，自己当老板。

   因一次斗气，尚在读初二的杨智军离开了校园。之后，他跟着哥哥四处打工，目前在成都证券公司做营销工作。进入社会摸爬滚打多年，少年气盛的棱角渐渐磨平，他深知自己读书少、学历不高，工作十分努力。证券行业从业人员必须要有从业资格证，为了考证，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夜深人静时捧着书本一页页地“啃”，最终顺利拿到了资格证。问及将来的打算，已有女朋友的杨智军说：“准备在成都买房成家。毕竟，在成都生活，将来有了小孩，可以让他接受更好的教育。”

   杨智军的话引得满屋子人哄堂大笑。同学们齐声调侃他想得太远，连下一辈的教育问题都想到了。或许，在他的心里，初二辍学并不是件光彩事。那个早早闯入社会的少年，背负着成长路上抹不掉、回不去的遗憾。

   这种遗憾，杨智军们必定不会让它再次发生。